血月,升起来了。不是缓缓爬升,而是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伤口,在天穹之上猛地撕裂开来!将原本惨淡的黎明彻底吞噬。天空不再是灰白,而是被一种粘稠、污浊、令人作呕的暗红所浸染。那红色浓得化不开,像是
问世长歌这书写得真是超精彩超喜欢,作者诗雅文君是把人物场景写活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小说主人公是杨幽明郑祁成,讲述了而是纯粹到极致的、粘稠如同墨汁的、翻滚着无尽怨毒与毁灭欲望的黑色气柱!气柱粗壮得如同支撑天地的魔柱,裹挟着刺鼻的、足以腐……
夜色浓稠如墨汁倾泻,粘稠地包裹着小溪镇。镇西古井方向传来的嘶吼声愈发清晰,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饱含恶意与饥渴的咆哮,穿透寂静,刮擦着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家畜棚圈里骚动不安,平日里温顺的老牛用犄角疯狂顶撞木栏,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圈养的猪只焦躁地转圈,发出尖利的嚎叫,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恐惧正勒紧它们的喉咙。
张婶蜷缩在自家堂屋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她视若珍宝的芦花鸡。鸡冠耷拉着,羽毛炸起,小小的身躯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浑浊的眼睛惊恐地转动。每一次井底传来的嘶吼,都让张婶的身体跟着剧烈一颤。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鸡毛,嘴里反复念叨着破碎的祈求:“土地爷…显显灵…保佑…保佑俺们…”最终,她猛地起身,用一块褪色的红布裹住芦花鸡,跌跌撞撞地冲进寒夜,直奔镇口那座小小的土地庙。她跪在冰冷的石阶前,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将怀中惊恐鸣叫的鸡高高举起,仿佛献祭最后的希望。
王记肉铺厚重的木门紧闭,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油灯光。王老板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是热的,是冷的,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他哆哆嗦嗦地从柜台最底层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珍藏的、颜色暗沉的朱砂。他用粗大的手指捻起朱砂粉,混着唾沫,在油腻的门栓上画下歪歪扭扭、他自己也未必认得的符咒图案。每画一笔,他都要神经质地回头望一眼通向里屋的门帘,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在确认门栓是否足够坚固。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平日里砍骨剁肉的大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微光。
古井边,那层由三教使者联手布下的、曾经流转着金、青、白三色柔和光晕的封印光罩,此刻如同风中残烛。光罩表面剧烈地波动着,像是沸腾水面上的油膜,不断鼓起又塌陷,颜色变得浑浊暗淡,仿佛被污秽浸染。原本清澈的井水,此刻翻涌着粘稠的黑色气泡,每一个气泡破裂都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和腐烂淤泥的腥臭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更诡异的是,井沿青石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晶莹刺目的白霜,这霜在无月的寒夜里竟闪烁着微弱的磷光,丝丝缕缕的寒气从中溢出,让靠近的人如坠冰窟,血液都仿佛要凝固。几个胆大的镇民,在里正的组织下,强忍着恐惧,用长长的竹竿在井口周围的树枝上挂起一道道画着歪扭符文的红布条,又将大把大把的生糯米撒向井口和四周的地面。糯米落在白霜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瞬间变得焦黑,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
悦来客栈顶楼最安静的房间里,窗户紧闭,帘幕低垂。空灵僧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面容枯槁,比几天前封印古井时更加憔悴。他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枯瘦的手指结成复杂的手印,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佛光萦绕在他指尖,艰难地探向窗外古井的方向。他并非在试图加固封印——那远非他此刻残存的灵力所能做到——而是在竭力感知。额角青筋微微跳动,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片刻,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
“阿弥陀佛…”他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摩擦,“这裂隙…已成活物,正疯狂吞吸…地下阴脉之气…更甚者,它在…以恐惧为食…镇民惊惶愈盛,它便…扩张愈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汲取最后的力量,“封印…已是强弩之末…恐…撑不到月圆之夜了…”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沉重的宣判意味,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坐在他对面调息的玄道人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电;一旁闭目养神的老夫子,捻着胡须的手指也停顿下来,房间内的空气瞬间沉重得如同铅块。
黎明时分,惨白的薄雾笼罩着小溪镇,像是给这座陷入巨大悲恸和恐惧的小镇披上了一层哀悼的纱。雾气冰冷潮湿,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味。
一口薄薄的杨木棺材停放在张婶家的小院中央。里面躺着阿吉,那个几天前还活蹦乱跳、会在溪边捞石头的少年,如今只剩下青黑干瘪的一小团。棺盖没有合拢,露出少年毫无生气的脸和胸前那件染血的粗布衣裳——张婶坚持要让亲戚邻里再看一眼这孩子。
张婶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棺材旁的泥地上,干涸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只剩下空洞和死寂。她怀里紧紧抱着阿吉生前睡觉时搂着的那个破旧布老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老虎已经磨损的眼睛。邻居几个妇人围在她身边,低声啜泣着,试图搀扶她起来,但她仿佛已经与身下的土地融为一体。
杨幽明默默走到张婶身边,他脸色同样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用尽力气,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张婶几乎瘫软的身体。张婶的身体沉重得像块石头,又轻飘得如同落叶,她倚靠在杨幽明并不算宽厚的肩膀上,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棺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
郑祁成站在人群稍后一点的位置,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哭泣,只是抿紧了嘴唇,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他解开了衣襟,露出了那枚贴肉藏着的护心镜。青铜镜面冰冷,边缘古朴的符文在黎明的微光中似乎比平日更清晰了一点。他走上前,没有看阿吉的脸,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温热的护心镜紧紧贴在冰冷的棺木上,贴着阿吉胸口的位置,仿佛想将某种力量传递进去,又仿佛在汲取某种冰冷彻骨的警示。他闭上眼,停留了足足十几息,才缓缓收回手,将护心镜重新按回自己滚烫的胸膛,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脏都跟着抽搐了一下。
里正哑着嗓子,用尽力气喊了一声:“起灵——送阿吉——”
八个平日里和阿吉相熟的半大少年,红着眼眶,咬着牙,将棺材稳稳抬起。沉重的木杠压在他们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膀上,发出吱呀的**。
送葬的队伍在薄雾中缓缓移动,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杂乱的脚步声踩在湿冷的石板路上,发出粘腻的回响。队伍没有直接出镇,而是依照里正和几位老人商议后的决定,抬着棺椁,沉重地绕着镇西那口不详的古井缓缓而行。
一圈。白幡在雾中飘动,纸钱被撒向空中,如同白色的雪片,纷纷扬扬落在井沿冰冷的白霜上,瞬间被冻结、染黑。生糯米像雨点般砸向井口和地面,发出密集而诡异的“沙沙”声,随即被翻涌的黑色井水吞没,或被白霜侵蚀。
井口的封印光罩在送葬队伍靠近时,波动骤然加剧,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光罩下,翻涌的黑水咕嘟声更响了,夹杂着几声模糊而怨毒的嘶鸣,仿佛被生人的气息和这安魂的仪式所惊扰、所激怒。
二圈。抬棺的少年们脸色煞白,手臂在颤抖,额头的汗珠混合着冰冷的雾气滚落。张婶在杨幽明的搀扶下,几乎是被拖着走,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翻腾着黑泡的井,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郑祁成跟在棺木旁侧,右手一直按在胸前护心镜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警惕地环视着四周浓雾,仿佛阴影中随时会扑出利爪。
三圈。纸钱几乎撒尽,糯米也所剩无几。队伍的速度慢到了极致,每一步都踏在恐惧的弦上。古井的嘶吼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穿透力,刺得人耳膜生疼。封印光罩猛地向内凹陷了一大块,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捶打,光芒瞬间黯淡到几乎熄灭!井沿的白霜骤然增厚,寒气大盛,队伍中靠得稍近的几个人忍不住剧烈地打起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抬棺的一个少年脚下一软,棺木猛地一歪,险些脱手!惊呼声刚起,旁边的人立刻咬牙死死顶住。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从队伍后方走到了井边,与送葬队伍隔着几步距离。是石坚。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煤灰和火星的粗布短褂,瘸着腿,但站得笔直,如同一块历经风霜的顽石。他目光沉静地扫过那口翻腾着恶意的古井,扫过那剧烈波动、行将崩溃的封印光罩,最后落在阿吉那薄薄的棺木上。
没有任何言语。石坚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指尖猛地并拢紧贴右额太阳穴!那是一个古老、简洁却充满铁血气息的姿势——第七营的军礼!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目光如铁,凝视着阿吉的棺椁。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
然后,他放下手臂,弯腰,从地上捡起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沉重铁锤。那锤头黝黑,布满坑洼,不知砸过多少烧红的铁胚。
他双手紧握锤柄,高高举起。那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举起的不是铁锤,而是千钧重担,是沉重的过往,是无声的誓言。锤头在黎明的微光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
“咚——!”
第一锤,重重砸在井边坚硬冰冷的冻土上。声音沉闷如巨兽的心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以锤击点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震荡波纹贴着地面急速扩散开去!波纹扫过之处,井沿上厚重的白霜“咔嚓”一声,瞬间碎裂、崩解、蒸腾起一片细密的冰雾!那翻涌的黑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咕嘟声和嘶吼声骤然一窒!剧烈波动的封印光罩,竟也诡异地凝滞了那么一瞬!
“咚——!!”
第二锤,力量更沉,速度更快!锤头砸落,地面似乎都跟着微微一震。更强劲的无形震荡波席卷而出,带着一种刚猛、纯粹、驱邪破秽的意志!井口翻腾的黑水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烙铁,“嗤啦”一声冒出大片浓稠的黑烟,水位猛地下降了一大截!封印光罩上被污秽浸染的浑浊色泽,竟被震得褪去一丝,短暂地显露出一抹原本的金青光泽!井底深处,传来一声压抑到极点、充满痛苦和暴怒的咆哮,但音量明显减弱了许多!
“咚——!!!”
第三锤,石坚用尽了全身力气!他腰背弓起,肌肉虬结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铁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砸落!这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近处的人耳中嗡嗡作响!
“轰——!”
一股远比前两次更强劲、更凝聚的无形气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贴着地面猛地冲向古井!井沿残余的白霜彻底化为齑粉,被气浪卷起,形成一道旋转的白色气旋!井水剧烈翻腾,黑烟狂冒,水位再次暴跌!那封印光罩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光芒虽然依旧黯淡,但波动的幅度却奇迹般地大幅减弱,暂时稳定了下来!
而井底那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和低语,在第三锤的冲击波扫过之后,竟如同被利刃斩断,彻底消失!只剩下井水不甘的、虚弱的咕嘟声,和一片死寂般的压抑。
三锤过后,石坚拄着铁锤,剧烈地喘息着,魁梧的身躯微微晃动。他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沿着古铜色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土地上。那柄沉重的铁锤锤头上,似乎有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暗红色纹路一闪而过,如同冷却的余烬。
整个送葬队伍,连同里正、所有镇民,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井边,只有石坚粗重的喘息声和井水虚弱的冒泡声在薄雾中回荡。
杨幽明扶着几乎瘫软的张婶,看着石坚那如同战神般的背影,看着他脚下被砸出的浅坑和周围蒸腾的冰雾,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撼。郑祁成按在护心镜上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镜面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三声锤击带来的奇异共鸣,微微发烫。
石坚喘息稍定,看也没看周围惊愕的目光,只是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阿吉的棺木。然后,他拖着瘸腿,转过身,拄着铁锤,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了井边,高大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黎明的薄雾之中,只留下三声沉重如战鼓的余音,在每一个镇民心头回荡,也暂时镇住了那口翻腾着无尽恶意的魔井。
队伍在死寂中重新移动,这一次,速度加快了些,抬着少年单薄的棺椁,向着镇外那片荒凉的山坡走去。纸钱在冰冷的晨风中打着旋,如同迷失的魂灵。古井暂时沉寂了,但那层摇摇欲坠的封印光罩和井沿残留的焦黑糯米,无声地诉说着更大的风暴正在积蓄。
送葬队伍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镇外坟坡的薄雾里。古井周围,死寂重新笼罩。但那死寂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石坚那三声撼天动地的锤击带来的短暂安宁,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只激起更猛烈的反噬。
封印光罩在短暂的凝滞之后,波动骤然加剧!表面的浑浊如同墨汁般翻滚,金青白三色灵光被死死压制,只能透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挣扎。井水不再是翻涌黑泡,而是如同烧开了锅,剧烈地喷溅着粘稠的黑浆,带着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腐锈腥气。井沿刚刚被震碎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结、增厚,冰晶甚至开始顺着井壁向下蔓延,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寒气比之前更甚,冻得在附近撒完糯米后还没完全离开的几个镇民脸色青白,牙齿咯咯打颤。
“走!快走!”里正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推搡着被寒气冻僵的镇民,“都回家去!关紧门窗!听到什么都别出来!”恐慌如同瘟疫,在短暂的麻痹后,以更猛烈的势头席卷了整个小溪镇。关门闭户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孩童被强行捂住的压抑哭声和大人绝望的低语。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都藏着无数双惊惧窥探的眼睛。
悦来客栈顶楼,凝重的气氛几乎化为实质。空灵僧人盘坐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一丝暗红的血线从他嘴角渗出,在枯槁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他强行感知地脉阴气流向的举动,显然遭到了裂隙狂暴力量的反噬。
“大师!”玄道人霍然起身,一步跨到空灵身侧,手掌按在他后心,精纯但同样虚弱的道家真元渡入,试图稳住对方紊乱的气息。
“无妨…咳咳…”空灵僧人摆摆手,声音更加嘶哑破碎,眼中却透出更深的忧虑,“它…在报复…也在…加速…石施主三锤…激怒了它…更…暴露了封印的…虚弱…它在…加倍吞噬…地脉阴气…还有…恐惧…”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古井的方向,“那寒气…是阴气凝聚到…极点的征兆…它在…积蓄…最后的…爆发…”
老夫子捻着胡须的手指停顿了许久,此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石壮士三锤,刚猛无俦,破邪镇秽,确实为我等争取了喘息之机,暂时压下了井底邪魔的嚣叫。然…此等刚烈之举,亦如重锤击于朽木,虽退敌一时,却令裂隙本源受激,反噬更烈。它非是退缩,而是在…蓄力。”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玄道人和空灵,“我等残存之力,杯水车薪,加固封印已是奢望。为今之计,唯有…寻其根本,断其滋养。空灵大师所感,裂隙以地脉阴气与生民恐惧为食,此乃其扩张之双翼。恐惧弥漫,非朝夕可平,然这地脉阴气…或可…设法阻它一阻?”
玄道人眉头紧锁:“地脉深藏,如人体经络,牵一发而动全身。强行阻断,稍有不慎便是地动山摇,小镇顷刻化为齑粉!此法…太过凶险!”
“阿弥陀佛…”空灵僧人低诵佛号,带着深深的无力,“确如玄道兄所言…地脉之力…浩荡难驯…非大神通者…不可轻动…”
就在这时,房间外传来极轻微却清晰的叩门声,三长两短,带着一种苍老却沉稳的节奏。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几乎被门外走廊的阴影吞没。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粗布袄,头发用一根木簪紧紧挽成一个稀疏的发髻,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沉静到近乎麻木的神情。她手里,捧着一个比巴掌略大的圆盘。圆盘非金非木,颜色暗沉如古旧的泥土,边缘刻满了密密麻麻、繁复无比的细小符文,细看之下,竟是十二时辰的方位标识与更古老的星象图纹。圆盘中心,并非指针,而是深深镶嵌着一枚边缘磨损严重、布满铜绿的圆形方孔古钱,钱文早已模糊难辨。
是井婆。
她一步一顿地走进房间,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斜照入,在她佝偻的身形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盘坐的空灵、站立的玄道人和捻须的老夫子,最后落在那剧烈波动、映在窗纸上的封印微光上。
“三位…上师。”井婆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老婆子…守这口井,整整六十个寒暑了。”
她捧着那古老的罗盘,一步一步走到房间中央,脚步异常沉重。那罗盘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中心那枚斑驳的古铜钱,竟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自行转动了一丝丝,发出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如同锈蚀齿轮转动的“咯”声。
“打从我爷爷的爷爷那辈起,”井婆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的压抑,“这口井,就由我们这一支守着。祖上传下的规矩,看水位,辨水色,闻水气…辨吉凶,镇邪祟。”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罗盘边缘那些繁复的符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熟稔。“这罗盘,传了不知多少代…定地气,察阴脉…井水连着地脉,地脉通着幽冥…老婆子虽然愚钝,几十年下来,也摸到了一点…门道。”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口翻腾着恶意的古井:“这几天…不一样了。水里的腥气…冰得扎骨头…井沿的霜…冻得死人…夜里头那动静…不是水鬼…是更凶、更恶的东西…要爬出来了。”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决绝取代。
“刚才…空灵大师说的…老婆子在门外…都听到了。”她转向空灵僧人,浑浊的眼中竟似有微光闪动,“它在吸地下的阴气…吸得越多…它就越凶…这罩子…就越撑不住…是吧?”
空灵僧人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悲悯。
井婆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将这六十年的光阴都吸进去。她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瞬,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庄严的神色。
“三位上师法力高深…是护佑苍生的神仙人物…老婆子…只是个守井的村妇…不懂什么大道理。”她捧起手中的地脉罗盘,那枚中心的古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流转过一丝极其黯淡的微光。“但…这口井…是我们这一支的命!这镇子…是老婆子活了一辈子的地方!阿吉那娃儿…才多大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锥心的痛楚,随即又低沉下去,如同最后的叹息,“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让那些…东西…爬出来祸害娃儿们了…”
她抬起头,目光一一扫过三位使者,浑浊的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觉悟之火:“老婆子…没什么本事…就这点祖上传下的、跟地脉打交道的微末伎俩…还有…这把老骨头里…流了六十年的血…”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没有半分犹豫,用尽力气,狠狠地在左手腕上那布满老年斑的皮肤上一划!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噗——”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粘稠、颜色异常暗沉、几乎接近褐色的血液,如同压抑了太久的泉眼,猛地喷涌而出!这血没有寻常血液的温热腥气,反而带着一股浓郁的、如同陈年墓穴泥土般的阴冷气息!
“井婆!”玄道人失声惊呼,想要上前阻止。
“别过来!”井婆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剧烈颤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滚落,但她捧着罗盘的手却稳如磐石!喷涌而出的暗褐色血液,并未溅落在地,而是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尽数浇灌在她双手捧着的古老罗盘之上!
嗤——!
暗褐色的血液接触到罗盘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罗盘上那些刻满的、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十二时辰符文和星象图纹,骤然亮起!发出刺目的、令人心悸的血红色光芒!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森和古老!
罗盘中心,那枚斑驳的古铜钱,在暗血浸染下,如同从漫长的沉睡中被惊醒!它猛地高速旋转起来,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铜钱表面的铜绿在血光中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暗金色的本体,上面模糊的篆文在血光映照下,竟诡异地清晰起来,赫然是一个古老的“镇”字!
“以吾残躯…引地脉之息…”井婆的声音变得嘶哑怪异,仿佛喉咙里含着血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在嘶吼。她手腕上的伤口血流如注,但那涌出的暗褐色血液却源源不断地被旋转的罗盘吸吮进去!罗盘散发出的血光越来越盛,几乎照亮了整个房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厚重的、混合着泥土与古老金属气息的力量波动,以罗盘为中心轰然爆发!
这股力量波动极其奇异,它并非向外扩散冲击,而是如同无数条无形的根须,猛地向下扎去!穿透客栈的地板,穿透厚厚的土层,深深地、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探向大地深处奔涌的阴寒脉络!
轰隆隆——!
整个悦来客栈,不,是整个小溪镇的地面,都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沉闷的震动!如同地底深处有巨兽翻身!桌上的茶杯茶碗叮当作响,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远处传来镇民惊恐的尖叫。
古井方向,异变陡生!
那翻腾如沸的黑水,水位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下降!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底部猛烈抽吸!井沿疯狂增厚的刺骨白霜,蔓延的速度骤然一滞!那剧烈波动的封印光罩,表面的浑浊翻滚虽然依旧,但其波动的幅度,竟肉眼可见地减弱了一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暂时扼住了那疯狂吞噬地脉阴气的咽喉!
“成了…暂时…阻断了…”井婆的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如同风中残烛,她脸上却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扭曲的笑容,手腕的鲜血仍在汩汩流入罗盘,她的生命力正随着血液飞速流逝,“上师…剩下的…靠你们…为娃儿们…争一条…活路…”最后几个字,已是气若游丝。
玄道人、老夫子、空灵僧人,三位见惯风浪的使者,此刻无不动容!他们清晰地感知到,井婆正以自己的生命和这神秘的祖传罗盘为媒介,强行干扰甚至短暂切断了地脉阴气涌向古井裂隙的通道!这是一种近乎自杀的、源自凡俗血脉深处的守护!
“阿弥陀佛!”空灵僧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枯瘦的手指闪电般点出,一道极其微弱的乳白色佛光精准地落在井婆的眉心,试图护住她最后一点心脉生机。玄道人掌心青色道力涌动,隔空渡向那旋转的血色罗盘,试图分担一丝那狂暴的地脉反噬之力。老夫子嘴唇急速翕动,无声的儒家箴言化为一个个淡金色的微小符文,融入罗盘散发的血光之中,试图稳固这脆弱的联系。
就在三位使者被井婆的决绝献祭所震撼,全力试图稳住这以生命换来的宝贵时机之时——
“呜——呜——呜——呜——”
一阵诡异、扭曲、非人非兽的笛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小镇压抑的死寂,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个活物的耳膜!
这声音极其尖利,穿透力强得可怕。它并非单纯的噪音,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旋律。初听如夜枭啼哭,凄厉绝望;转而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细语呢喃,勾起心底最深沉的恐惧;最后又化为低沉呜咽,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饱含着无尽恶意的召唤。
笛声一起,刚刚因井婆引动地脉而稍显平静的古井,瞬间爆发出比之前猛烈十倍的狂暴!
轰——!!!
如同被投入烧红烙铁的冰水!整个井口猛地喷出一道粗大的、粘稠如沥青的黑色水柱!水柱冲天而起,带着刺鼻的腥臭和毁灭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剧烈波动的封印光罩上!
咔嚓嚓——!!!
光罩表面,那些原本流转着微光的、形似古朴铃铛的金青白色符文,在黑色水柱和诡异笛声的双重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裂痕飞速蔓延,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光芒急剧黯淡!
更恐怖的是,随着那扭曲笛声的持续吹奏,整个小溪镇上空弥漫的稀薄雾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搅动!无数道肉眼可见的、如同浓墨般的黑色气流,从镇子的各个角落——阴暗的巷角、废弃的房屋、甚至惊恐镇民的窗缝门缝里——被强行抽离出来!这些黑气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群,疯狂地汇聚,形成一股股汹涌的黑色洪流,在笛声的指引下,前仆后继地冲击着那摇摇欲坠、遍布裂痕的封印光罩!
光罩发出不堪重负的**,每一次黑气洪流的撞击,都让那些铃铛状的符文裂痕扩大一分,光芒熄灭一片!整个光罩剧烈扭曲变形,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哇——!!!”镇子西头,一个躲在家门后、从门缝偷看古井方向的幼童,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笛声和光罩碎裂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哭声刚起,就被一只从后面伸出的、同样颤抖冰冷的手死死捂住!孩子的母亲脸色惨白如鬼,死死抱着孩子缩在墙角,眼泪无声地奔流,眼中是彻底的绝望。
无数扇紧闭的门窗后,那些惊惶窥探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他们看不到吹笛者,只看到古井喷出的冲天黑柱,看到封印光罩在无数黑气冲击下濒临崩溃的惨状,听到那如同地狱传来的笛声!那笛声仿佛带着魔力,直接钻进脑海,勾起每个人心中最原始的恐惧——黑暗、死亡、被吞噬、被撕裂……
恐惧!前所未有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惧,在笛声的催化下,如同瘟疫般疯狂滋生、蔓延!而这浓郁的恐惧气息,又反过来被那笛声贪婪地汲取、转化,成为冲击封印、滋养裂隙的养料!一个绝望的恶性循环瞬间形成!
就在这笛声响起、黑气汇聚、光罩濒临破碎的千钧一发之际!
杨幽明刚刚将几乎虚脱的张婶艰难地扶回她家冷清的堂屋。安置好悲痛欲绝的老人,他心头依旧被石坚那三声撼天动地的锤响和古井短暂沉寂后更凶猛的反弹所充斥,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隔着粗布衣衫,那柄豁了口的旧柴刀刀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这温热感驱散了一丝他心头的寒意,也让他猛地一个激灵!
他几乎是本能地冲出了张婶家门,站在冰冷湿滑的街道上,抬头循着那如同跗骨之蛆般钻入脑海的诡异笛声望去!
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和弥漫的恐慌,瞬间锁定了悦来客栈斜对面,一座废弃酒肆那高高的、长满荒草的屋脊!
那里,赫然伫立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宽大黑色斗篷的身影,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只有斗篷在晨风中微微摆动。他身形瘦削,如同一个不祥的剪影,凝固在灰白的天幕下。
他微微仰着头,双手捧着一根惨白得刺眼的物件——那是一根明显由人筋骨制成的骨笛!一端被削磨成吹口,另一端还残留着关节的轮廓!惨白的骨笛与他漆黑的身影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那令人灵魂战栗、催化恐惧、引动黑气冲击封印的诡异笛声,正是从这根惨白人骨笛中发出!
是鸦!那个在阿吉尸体被打捞上来时,曾于阴影中投下冰冷一瞥的妖魔密使!
此刻,他不再是阴影中的窥探者,而是堂而皇之地站在高处,以人骨为器,以恐惧为引,吹响了彻底毁灭小溪镇的丧钟!
杨幽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屋顶上那个吹奏骨笛的黑影,盯着那根惨白刺目的骨头,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
他认得那笛声带来的感觉!那勾起心底最深恐惧的魔音,与那天在黑风崖遭遇妖风时,柴刀驱散邪祟前一刻感受到的、试图侵蚀他意志的阴寒意念,如出一辙!只是此刻这笛声的力量,强大了何止百倍!
是他!就是这些妖魔!害死了阿吉!害得张婶痛不欲生!害得整个小镇陷入绝望!现在,他还要彻底毁掉这最后一点希望!
杨幽明的手,死死攥住了怀中柴刀的刀柄!那刀柄传来的温热感,此刻变得滚烫!仿佛感应到了主人滔天的怒火与杀意,感应到了那近在咫尺的、极度邪恶污秽的气息!刀身在他怀中微微震颤起来,一股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橙红色暖流,透过粗布衣衫,悄然弥散开来,将他身周那被笛声勾起的、丝丝缕缕的无形恐惧黑气,无声地灼烧、驱散!
屋顶之上,吹奏着人骨笛的鸦,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那压低的帽檐,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丝角度,仿佛有两道冰冷、漠然、带着一丝玩味的目光,穿透了晨雾和距离,精准地落在了街道上那个死死攥着怀中物事、仰头怒视他的少年身上。
笛声,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变得更加高亢、更加怨毒!汇聚冲击封印的黑色洪流,更加汹涌澎湃!
封印光罩上的裂痕,如同冰面般飞速蔓延!碎裂声连成一片刺耳的悲鸣!金青白三色灵光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井婆的血还在流入罗盘,罗盘的血光在三位使者勉力加持下苦苦支撑,试图稳住那被强行干扰的地脉阴气通道。
鸦的骨笛,吹奏着毁灭的序曲。
杨幽明攥紧了滚烫的刀柄,怒火在胸中燃烧。
石坚的三锤余威散尽,古井的魔意卷土重来,更甚从前。
小镇,如同怒涛中的一叶扁舟,在毁灭的边缘疯狂摇曳。
骨笛的尖啸如同无形的毒蛇,钻进杨幽明的耳道,狠狠噬咬着他的神经。屋顶上,鸦那漆黑的身影在稀薄的晨雾中凝固,如同钉在棺材盖上的不祥之鸟。惨白的胫骨笛紧贴着他看不见的唇,每一次气息的吞吐,都催生出更加汹涌的、由恐惧凝聚而成的黑色洪流,疯狂冲击着古井上方那摇摇欲坠的封印光罩。
咔嚓!咔嚓嚓——!
光罩表面,那些形似古朴铃铛的符文,碎裂声连成一片绝望的哀鸣!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金青白三色灵光急剧黯淡,每一次黑气的撞击,都让整个光罩向内剧烈凹陷,如同一个被巨力蹂躏的泡沫,随时会彻底破灭!井口喷出的粘稠黑浆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不断泼洒在濒临崩溃的光罩上,发出腐蚀般的“嗤嗤”声。
“呜哇——妈妈——!”远处孩童被强行捂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夹杂在笛声中传来,更添绝望。
杨幽明死死攥着怀中滚烫的柴刀刀柄!那滚烫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烙印在他掌心,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却奇异地驱散着笛声试图钻进他骨髓的阴寒恐惧。怒火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出来。他死死盯着屋顶的鸦,牙关紧咬,牙龈渗出血腥味。跑?往哪里跑?这笛声笼罩下,整个镇子就是一口沸腾的油锅!可冲上去?那骨笛引动的黑气洪流,沾上一点怕是就要骨销魂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对峙中,一只冰冷、带着油腻和剧烈颤抖的手,猛地抓住了杨幽明的手腕!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杨幽明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是王老板!他不知何时从肉铺溜了出来,肥胖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黄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浸湿了油腻的衣襟。他另一只同样沾满油污和汗渍的手,正死死攥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木牌,上面用焦炭潦草地画着几个扭曲的符号和一个指向镇外的箭头。
“祁…祁成!”王老板的声音嘶哑变形,如同破风箱在拉扯,他根本不敢看屋顶的方向,目光在杨幽明和旁边的郑祁成身上疯狂游移,最后死死钉在郑祁成脸上,“拿…拿着!快!最后一支…去南山南的…商队…卯时…卯时发!就在镇东头老槐树下…再不走…就…就走不了了啊!”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抓着木牌的手拼命往郑祁成怀里塞!仿佛这块粗糙的木牌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郑祁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巨大的恐惧冲击得踉跄了一下。他的脸色比王老板好不了多少,惨白中透着青灰,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王老板塞过来的木牌,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心头发颤。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块通行牌,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压不住那席卷全身的冰冷。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四周。
悦来客栈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后,隐约能看到慧觉和苏淑忙碌的身影,清虚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客栈楼下,几个平日里相熟的街坊邻居,死死顶着大门,透过门板的缝隙,一双双眼睛惊恐地向外窥探,那眼神里除了恐惧,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等死的绝望。每一次封印光罩传来的剧烈碎裂声,都让他们身体剧烈地一抖,发出压抑的呜咽。
更远处,那口如同地狱之眼的古井,喷涌的黑浆和濒临破碎的光罩,就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铡刀!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郑祁成。呼吸变得异常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尘埃。他握着木牌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活下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幽明!”郑祁成猛地转向杨幽明,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尖锐得变了调,他几乎是扑到杨幽明面前,一把抓住杨幽明另一只没有握刀的手臂,手指冰冷如铁钳,“你听见没!最后一支商队!卯时!就快到了!井婆…井婆都豁出去了!她…她用自己的命在挡!可挡得住吗?!”他指向那光芒几近熄灭、遍布裂痕、在黑气洪流中疯狂扭曲变形的封印光罩,声音带着哭腔,“你看看!你看看它!它要碎了!它撑不住了!那骨笛…那鬼东西在上面吹!留在这里…留下来就是等死!就是陪葬!给阿吉陪葬!给这口破井陪葬!”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杨幽明心上,也试图扎碎他自己心中那点刚刚被护心镜灼痛唤醒的犹豫。他用力摇晃着杨幽明的手臂,仿佛想把他从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梦中摇醒:“走啊!跟我一起走!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这鬼地方!我们…我们去南山南!去活命!”
就在郑祁成嘶吼出“陪葬”二字的瞬间,他紧贴着胸膛的那枚护心镜,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滚烫!那灼热感不再是温热的警告,而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心口!剧痛让郑祁成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杨幽明的手,捂住胸口,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
“呃啊——!”痛楚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后背。那灼痛并非来自肉体,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鞭笞和拷问!一个低沉、威严、仿佛来自亘古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直接在他混乱的识海中炸响,盖过了鸦的骨笛尖啸:
“懦——夫——!”
“弃根——忘本——!”
“不——仁——!”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郑祁成的灵魂上!那是儒家箴言的力量,是守护信念的怒吼!是“仁”对“苟且”的审判!是“义”对“背弃”的鞭挞!
郑祁成浑身剧震,痛苦地蜷缩着,几乎站立不稳。木牌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
杨幽明没有去看痛楚蜷缩的郑祁成,也没有去看地上那块代表着生路的木牌。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屋顶上那个吹奏着死亡序曲的黑影身上。骨笛的魔音,镇民的绝望哭嚎,封印濒临破碎的悲鸣,郑祁成嘶声力竭的呼喊和痛苦的闷哼,王老板粗重的喘息…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疯狂冲击着他的意志堤坝。
但在这灭顶的洪流中心,却有一块磐石,岿然不动。
那是张婶抱着阿吉冰冷的尸体时,喉咙里发出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那是石坚三锤砸落时,那沉闷如战鼓、带着驱邪破秽意志的巨响。
那是井婆枯瘦的手腕上,喷涌而出的、带着阴冷泥土气息的暗褐色血液,和她嘶吼着“为娃儿们争一条活路”时,眼中燃烧的疯狂觉悟之火。
那是阿吉青黑干瘪的尸身上,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血字——“别喝水…下面有…饿鬼道!”
根。
这个字,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这般沉重地烙印在杨幽明的灵魂深处。
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乡愁概念。它是张婶家漏雨的屋顶,是郑祁成剁肉时和王老板的插科打诨,是药庐飘来的苦涩草药味,是石坚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是孩童在溪边捞起的怪石,是井边老人讲述的燧皇传说…是阿吉冰凉单薄的棺木下,那一捧新翻的黄土。
这里,埋着阿吉。这里,井婆守了一辈子,最终用血染红了罗盘。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的根。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像丧家之犬一样,把恐惧和绝望也带到别的地方?把阿吉和井婆的牺牲抛在脑后,只为了多喘几口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到极点的力量,如同地底深处涌出的熔岩,缓慢而坚定地灌注了杨幽明的四肢百骸。所有的喧嚣、恐惧、挣扎,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清澈,清澈得倒映出屋顶鸦那扭曲的身影,倒映出那濒临破碎的封印光罩,也倒映出他内心最深处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怀中抽出了那柄豁了口的旧柴刀。
刀身黝黑,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但此刻,握在杨幽明手中,却仿佛有了生命。刀柄传来的滚烫感,不再是单纯的温度,而是一种血脉相连的共鸣,一种沉睡力量的无声呼应。
在郑祁成痛苦蜷缩、王老板惊恐绝望、远处镇民无声悲泣的注视下,杨幽明做出了一个在小溪镇男子成年礼上才会有的、最古老最庄重的动作。
他双手紧握柴刀刀柄,将粗糙冰冷的刀背,缓缓地、稳稳地,贴在了自己光洁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瞬间蔓延,却奇异地压下了骨笛带来的最后一丝灵魂悸动。刀柄的滚烫与额头的冰凉交汇,如同冰与火的誓言。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如同磐石坠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骨笛的尖啸、封印的哀鸣、镇民的恐惧,清晰地响彻在冰冷的晨雾中,也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蜷缩在地的郑祁成心上:
“阿吉,埋在这儿。”
“井婆,守在这儿。”
“这儿——”杨幽明的目光扫过熟悉的街道,紧闭的门户,最终定格在那口翻腾着无尽恶意的古井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就是我的根。”
话音落下的刹那!
嗡——!!!
那柄紧贴他额头的豁口柴刀,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不再是微弱的橙红暖意,不再是驱散阴寒的微光,而是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喷发!一股纯粹、炽烈、带着焚尽世间一切邪祟污秽意志的橙红色光芒,如同初升的旭日,瞬间从刀身之上爆发开来!光芒之盛,刺目欲盲!
以杨幽明为中心,一个直径数尺的橙红光圈轰然扩散!光圈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被骨笛引动的丝丝缕缕恐惧黑气,如同冰雪遇到骄阳,发出凄厉的“嗤嗤”声,瞬间被蒸发、净化得一干二净!那无形无质、钻心蚀骨的骨笛魔音,在触及这橙红光圈的瞬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燃烧着烈焰的墙壁,被硬生生地扭曲、削弱、隔绝在外!
光圈之内,温暖如春,邪祟辟易!杨幽明屹立其中,双手持刀贴额,身形挺直如松,沐浴在神圣的橙红光芒之中,如同远古燧皇执火,点燃了这绝望长夜里的第一缕、也是最不屈的一缕火焰!
“啊——!”蜷缩在地的郑祁成,被这近在咫尺爆发的、纯粹炽烈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护心镜传来的灼痛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仿佛要将他整个胸膛烧穿!但那痛楚之中,却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震撼和…自惭形秽!那光芒,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懦弱和动摇!
王老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瘫坐在地,肥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看着沐浴在神光中的杨幽明,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
屋顶之上,那凄厉怨毒的骨笛声,在橙红光芒爆发的瞬间,猛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走调!鸦那一直保持着吹奏姿势的、裹在斗篷里的身影,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压低的帽檐猛地抬起了一丝缝隙!两道冰冷、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了稀薄的晨雾,死死钉在了下方那个持刀贴额、爆发出不似凡俗光芒的少年身上!那光芒…那气息…让他感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厌恶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忌惮!
与此同时,镇子另一头,那间炉火早已熄灭、冰冷如墓穴的铁匠铺内。
一直沉默盘坐在角落阴影里、如同亘古顽石的石坚,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他眼中没有精光爆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熔岩凝固前的幽暗。他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右手,下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攥紧了胸前那枚冰冷坚硬的金属牌。
就在杨幽明柴刀爆发出那纯粹橙红光芒的刹那!
嗡…!
石坚胸前那枚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金属牌,竟然极其微弱地、极其短暂地震颤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巨兽,被远方同源的、炽烈的战意与古老的气息所唤醒,发出了一声无人听闻的、来自血脉深处的低沉嗡鸣!
小说《问世长歌》 问世长歌第8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