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雨已经连续下了七日。

陈瑜站在新落成的"天玺会馆"二楼，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线在青石板上凿出细小的水洼。三个月前那场大火将济民堂烧成白地，却也烧出了一条新路——十二家商行联名推举他重组润州商会，连知府大人都送来了"义商济世"的匾额。

"陈会长，账房们都到齐了。"

阿荇如今已换上管事装束，只是嗓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亮。陈瑜收回思绪，跟着他走向议事厅。厅内二十余名账房齐刷刷起身行礼，最前排坐着个意外之人——赵永丰。

"赵掌柜？"陈瑜挑眉，"粮行不忙了？"

"托陈会长的福。"赵永丰搓着手赔笑，"永丰粮行如今是商会指定供粮商，自然要以会务为重..."

陈瑜心中暗笑。这墙头草自从柳公倒台后就巴结上来，无非是看中商会掌控的漕运渠道。

"今日召集诸位，是为推行新式记账法。"

他示意石生展开一幅巨大的桑皮纸，上面画着纵横交错的表格。账房们面面相觑——这种将收支分列、按月汇总的格式，他们从未见过。

"这叫'四柱清册'。"陈瑜敲了敲桌面，"旧式流水账容易做手脚，新法则每一文钱来龙去脉都有迹可循。"

角落里传来声冷哼："花里胡哨！老祖宗的账本用了百十年..."

说话的是朱记的新掌柜，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头。陈瑜记得他——朱有财的远房堂叔，上个月刚接手铺子。

"朱掌柜若有异议，不妨比比看？"陈瑜微笑，"就拿贵号上月账目为例。"

老头不甘示弱地掏出账本。石生接过，在新式表格上飞快填写。算珠噼啪声中，满室渐渐鸦雀无声——当最后一粒珠子归位时，账本上刻意做平的三处亏空赫然显现！

"粮行短斤少两也就罢了。"陈瑜轻叩朱记的亏空项，"连给雇工的伙食钱都克扣，不怕寒了人心？"

朱掌柜面如土色。赵永丰更是汗如雨下——粮行的猫腻可比点心铺严重得多。

"明日此时，我要看到各商号重报的账册。"陈瑜环视众人，"商会将按新规分配今岁漕运额度。"

这句话比任何威胁都管用。账房们匆匆离去时，阿荇凑过来低语："陈大哥，刚收到消息，有人在广陵见过坐轮椅的人..."

沈墨！陈瑜指尖一颤，茶水洒在桑皮纸上，晕开了墨迹。

"备船。"他盯着水渍蔓延的纹路，"我去趟广陵。"

————

广陵城的春色比润州更浓。

陈瑜坐在永昌号二楼的雅间，指尖摩挲着青瓷杯沿。三个月前那场大火后，沈家产业尽数充公，唯有这间老字号被个神秘商人买下，依旧挂着"永昌"的金字招牌。

"陈会长久等了。"

珠帘轻响，进来个戴面纱的女子。她穿着男子式样的湖蓝长衫，发髻却梳着未出阁姑娘的样式，行走时带着淡淡的沉香气。

"在下沈白鹭。"女子落座时面纱微扬，露出下颌一道浅疤，"沈墨的...妹妹。"

陈瑜握杯的手骤然收紧。沈家何时冒出个女儿？

"陈会长不必紧张。"沈白鹭斟茶的手很稳，"我与兄长...道不同。"

她推来一封火漆信。拆开后，里面竟是沈墨的亲笔："铜铁盐茶马，五路归一。贤弟若有意，黑水湾旧船厂一见。"

"兄长不知我约你。"沈白鹭突然道，"我找陈会长，是为谈笔生意。"

她击掌两下，侍女捧进个锦盒。盒中整齐码着十枚铜钱，边缘磨得极薄。

"私铸钱？"陈瑜拈起一枚，"沈姑娘好大胆子。"

"这是官铸样钱。"沈白鹭轻笑，"户部侍郎上月定的新规，每文减重三分。"她指向铜钱内廓，"这里本该有'天玺通宝'四字，现在只剩'天玺'二字。"

陈瑜心头一震。私减钱重是朝廷大忌，若真如她所言...

"我有铸钱司的账本。"沈白鹭声音更轻，"侍郎大人与突厥做了交易——减重省下的铜料，全数熔铸成锭运往漠北。"

难怪沈墨信中提到"铜铁"！陈瑜突然想通其中关窍：柳公死后，这条线被沈墨接手了！

"沈姑娘为何告诉我这些？"

面纱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因为兄长疯了。"她放下茶杯，"他要把我也熔进铜炉，祭他的'复国大业'。"

复国？陈瑜正欲追问，窗外突然传来白鹭的鸣叫。沈白鹭脸色骤变，猛地推开窗——

嗖！

一支弩箭钉在窗框上，箭尾系着张字条："丑时，船厂，独来。"

笔迹狂乱如鬼画符，是沈墨的手笔无疑。

"来不及了。"沈白鹭匆匆起身，"陈会长若信我，今夜别去船厂。那里有..."

她突然噤声，惊恐地望向陈瑜身后。

铜镜反射中，陈瑜看见雅间屏风后缓缓现出个轮椅轮廓...

————

夜幕下的黑水湾像块墨玉。

陈瑜独自划着小舟靠近废弃船厂时，咸腥的海风里夹杂着铁锈味。沈白鹭警告言犹在耳，但他必须弄清沈墨的"复国"阴谋。

"你来了。"

沙哑的声音从船坞深处传来。轮椅碾过木板的吱呀声中，沈墨的身影渐渐清晰——他比三个月前更瘦了，烧伤的左脸戴着青铜面具，右眼却亮得骇人。

"沈二少别来无恙。"陈瑜停在安全距离，"令妹说你...有些激进的想法？"

沈墨怪笑起来，声音像钝刀刮骨："那丫头懂什么！沈家本是南唐宗室，国灭后隐姓埋名百年..."他猛地掀开膝上毛毯，露出个鎏金匣子，"如今时机到了！"

匣中躺着枚龟钮金印，刻着"大唐楚王玺"五字。

陈瑜倒吸凉气。前朝王印！难怪柳公死后沈墨还能调动资源，原来背后牵扯到复国势力！

"铜铁盐茶马，不过是手段。"沈墨摩挲着金印，"真正要运往漠北的，是这个。"

他掀开轮椅扶手，取出卷黄绢。借着月光，陈瑜看清那是张边防驻军图，各处关隘兵力标注得一清二楚。

"突厥可汗许诺，得中原后划江而治..."沈墨突然咳嗽起来，面具下渗出黑血，"可惜柳明远那老废物..."

陈瑜悄悄后退半步。沈墨的状态明显不对，眼中狂乱更甚往日。

"你以为赢了吗？"沈墨突然狞笑，"看看你袖口！"

陈瑜低头，只见袖口不知何时沾了层铜绿色粉末，正散发淡淡甜香。

"铜锈毒。"沈墨得意道，"碰过白鹭那盒铜钱的都会沾上。今夜子时..."

船厂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沈墨脸色大变："**骗我！"

数十名官兵举着火把包围船厂，为首的是个穿四品武官服的青年，腰间金牌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金吾卫办案！"

沈墨猛地将金印砸向地面！陈瑜飞身去接，却被轮椅中突然弹出的铁链缠住脚踝。

轰！

船厂角落的桐油桶突然爆炸！烈焰瞬间吞没了半个码头，陈瑜在热浪中瞥见沈墨的轮椅冲进火海，那癫狂的笑声久久不散...

————

天玺会馆的铜壶滴漏指向寅时。

陈瑜盯着桌上三样东西：带毒的铜钱、边防图和那枚接住的金印。沈白鹭坐在对面，面纱已经取下，露出与沈墨三分相似的眉眼。

"兄长自幼被父亲灌输复国执念。"她轻抚金印，"柳公死后，他接手了父亲留下的'楚王旧部'。"

"所以铜铁走私是为了..."

"制造混乱。"沈白鹭指向边防图，"减重的铜钱会引发民间拒收，导致市面钱荒；而运往突厥的铜锭..."

"是用来铸箭头的。"陈瑜接话，"边军缺饷，再遇突厥精兵..."

他突然想起石生破译的密码。那些看似杂乱的数字，实则是各地驻军换防的时间！

"沈姑娘为何帮我？"

女子从袖中取出封信："因为有人让我转交这个。"

泛黄的宣纸上，苏青黛的字迹工整清秀："见字如晤。沈姑娘可信，金印速毁。另：济民堂重建需紫檀木三十根，盼归。"

陈瑜眼眶一热。这丫头，原来早与沈白鹭有联系！

"兄长虽葬身火海，但楚王旧部仍在。"沈白鹭起身告辞，"陈会长，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晨光透过窗棂时，阿荇急匆匆跑来："陈大哥！石生算出大事了！"

少年递过算盘，珠子排列成奇怪的阵型。陈瑜辨认片刻，突然脸色大变——这是各地钱庄的兑付日期，全部集中在三月十五！

"钱荒要来了。"他喃喃道，"得立刻回润州。"

漕船离岸时，一只白鹭掠过桅杆，飞向广陵城外的青山。陈瑜望着渐渐远去的城墙，忽然想起沈墨最后那句话：

"你以为赢了吗？"

小说《天玺货殖志》 天玺货殖志第17章 试读结束。